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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 弱羽可憑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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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人間後,日子便如翥鳥,倏地就飛沒了影。

這些時日裏,福神享福,另兩人受罪。福神玩性重,到人間來也不為除鬼,乘著小泥巴和文堅在山林裏守株待鬼,自個兒卻跑去豫州最大的紅粉青樓醉春園裏逍遙。妓子們濃妝艷抹,成群結隊地來劄客,福神被粉臂玉指淹沒,快活之極,大叫:“人間比天上更似仙境!”

豫州多山,夜幕一至,小泥巴和文堅便轉進山溝子裏,候著游光鬼出現。可他們踏遍萬仙山、金雞山、玉皇頂,卻全然不見半點紅光,二人的耐心也被一點點磨盡。

一夜,三重山之上。

夜蟲啾唧,木落蕭蕭,穹窿如漆黑的緞子,裹著四野。

兩個人影貓在草叢裏,低低的叫罵聲疊起。文堅拍著蚊蟲,對小泥巴怒道:

“餵,臭泥巴,瞧咱們攬的甚麽好差事?十個晚上了,一點兒鬼影也未見!”

小泥巴也忿忿叫囂:“別叫我臭泥巴,叫我祝陰!”

“好罷,臭祝陰。”文堅說,“我方才又仔細想了想,說不準咱們這樣貓下去也只得一無所獲。除鬼是難事,若那鬼行跡不定,咱們說不定得一年半載才能同其打照面。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,不如咱們就在凡世安歇下,游山玩水一陣,說不準倒能撞見那游光鬼,到那時再動手也不遲。”

小泥巴對這話無動於衷,只抱著膝坐在黑暗裏,如一塊石頭。

文堅去搡他的肩,“臭祝陰,你聽到我說的話了麽?”

“不是臭祝陰,叫我祝陰!”小泥巴又兇神惡煞地叫起來了。

這廝根本沒在聽自己說話!文堅忽火上心來,伸手賞了他個大耳刮子。誰知這一耳刮將小泥巴打成了一只瘋狗,小泥巴早瞧他不爽,文堅也心頭火躁,兩人叫罵著推搡,咬作一團,將對方都咬得渾身齒印。

罷了,小泥巴抹著臉坐起來,冷靜了些,蹙眉道,“算了,我覺得在這兒等下去也不是法子,畢竟咱們只有鉤,又無餌,游光鬼怎會被咱們釣上來?不如乘著下凡間的時候,咱們先去一趟自己想去的地方,除鬼之事往後再議。”

文堅點頭。小泥巴問他道,“你有甚麽想去之處麽?”

“我想去江南,亦想去漠北,想去一切我不曾踏足之處。在人間時,我被鎖於文府;可待鑄了神跡,我又被困在中天,這凡世的許多美景仍未見過。”

“江南雨恨雲愁,漠北霜寒草衰,哪兒抵得上豫州的好?最緊要的是,咱們沒有銀子。沒有銀子,便邁不開腿。”小泥巴說,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,“你還是聽我的罷,咱們不去別處,回天壇山上住一段時候。”

聽了這話,文堅反傻了眼。他早該料到小泥巴狗嘴裏只會吐出狗糞的,他和小泥巴有仇,和天壇山無為觀是仇上加仇,與天壇山無為觀裏的天穿道長更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。

小泥巴是想回家,可無為觀那地兒於他而言根本不是家,而是虎狼之穴。

文堅顫抖著搖頭,“不成,我和你師父有嫌隙,我上了山,會被她切成肉絲。”

“師父寬宏大度,定會不計前嫌。我再替你美言幾句,她會放過你的。”小泥巴不以為意。

然而文堅依然瑟索,頻頻搖頭拒絕,他說,“福神大人與我說過些規矩,自人間升天的天廷靈官不可再結塵緣,免得生些繩營狗茍之事。你若去尋你師父,也絕不可與其相認。”

小泥巴不耐,道,“我二人是除鬼同儕,需一同進退。我尚且未究不過錯,師父更不會究你。不論如何,你須與我來,若你不來,我就……”

他忽地揚手,給文堅看手中之物。文堅驚見自己藏在懷中的白玉透雕香囊竟不知何時被他摸了去。

“我就將你的寶貝燒掉!”小泥巴威脅道,伸出一指,指尖上跳躍著燭龍明焰。

文堅臉色煞白,似被把住了命根子,只得連聲應下。

這時卻聽得遠處一陣悉悉索索聲,好似暗蟲唧唧,兩人一驚,慌忙擡頭望去。只見得山林漆暗,本應伸手不見五指,遙遙地卻飄來一點螢火似的紅光。那紅光飄飄悠悠,猶如鬼火。

小泥巴的一顆心幾乎被扯到喉頭,他掐了一把文堅,低聲叫道:

“是游光鬼!”

游光鬼別稱叫血汙,以紅光與血色為兆。這荒郊野外不見人息,那便只會是鬼影。兩人盯著那紅光,只覺手中冷汗津津,心裏如有鉦鳴,一時緊張不已,簌簌發抖。

那紅光漸漸游近了。小泥巴顫抖著拔劍,文堅打戰著捏手訣。小泥巴以氣音對文堅道,“我數到三,咱倆一塊跳出去壓住它。”

“我替你數。”文堅道,“……三!”

一剎間,兩人狗急跳墻,不管不顧地吼叫著沖出去,似兩條發狂兇獸。小泥巴隱約辨得紅光後有個人影,便以劍搠其頸。文堅低喝:“寶術,形諸筆墨!”

墨跡化作長鏈,頃刻間將那人形捆得匝實。一個紅燈籠掉了下來,撞在小泥巴革靴邊,小泥巴忽覺不對,又聽得那被捆著的人唉唷唉唷地叫喚,提起燈籠一看,卻映亮了一張蒼白的臉盤子。

那被捆著的人哀求:“兩位大爺,行行好,小的身上只些皮錢,你們全拿去了便好,求饒了小的性命!”

文堅冷下臉來,原來那紅光是燈籠,他們打中的游光鬼卻是個夜行人。

“你是甚麽人?”

“小的是左近山裏的道士,想起藥王觀裏忘點上長壽燈了,所住的齋寮甚遠,正要摸黑去點燈呢。”

文堅卻不大信他說辭,“我瞧你目色浮動,手腳又冰涼。怎知你說的話是真是假,你又是人是鬼?”

誰知那人卻忽地耷拉下眼皮,“是麽,你不信便罷了。”他忽往地上四仰八叉地一躺,“你再好好想想,待你想定了再叫我,我先小睡一會兒。”

這人行徑古怪,文堅愕然。可這時借著光火,小泥巴卻認出了此人樣貌,不禁變色道:

“——文寶珍?”

此人正是昔日為替他報信而溜出文府的文寶珍。

那人也驚愕,變了瞌睡模樣,一個鯉魚打挺,翻身坐起,細細地看小泥巴眉眼,半晌才猶豫道:“……易情?”

因彼此都長了年歲,不再是往年的稚童模樣,他們花了好些時候才與對方相認。見小泥巴生得秀如青柳,態若春雲,文寶珍略寬心了些。可見文寶珍一副虛消模樣,兩眼下一片烏青,瘦得皮包骨似的,小泥巴卻憂心起來了。

文寶珍向他左右打量,喜道:“想不到我這輩子竟還能見到你!我聽滎州人說你鑄得神跡,已然升天了,不想今日卻見你降貴光臨凡世了!”

又見小泥巴身邊站著一人,便笑問道,“這位又是哪個兄臺?”

小泥巴提起燈籠,映亮了文堅的臉,文寶珍見那人目如冽雪,面若美玉琢成,然而眉宇間似有冷沈沈之氣,讓文寶珍想起這曾在文府裏挫磨自己的惡鬼,不由得大驚失色,指著文堅叫道:

“文……文公子!”

“是我。”文堅點頭,旋即扭頭責小泥巴道,“我方才才說,不可與凡人結塵緣,可你倒好,一下便認起舊來了。”

小泥巴奇道:“我若回人世省親,會挨甚麽責罰麽?”

“會被鳩滿拏大人降罰,畢竟這是天廷律令,咱們星官是不可和有牽系的凡民相認的。若是認了,說不準會被打五十大板,那板子以神木制成,可傷魂神。要是被認定重罪,還會被打作妖軀,貶往人間。”文堅拍了拍小泥巴的肩,“總而言之,咱們見了文寶珍,已犯了一過了。”

聽了這話,小泥巴臉色煞白。他雖盼著與昔日舊友相認,可卻也欲上九重天,好完成師父未竟心願。

文堅得逞地微笑,“所以,咱倆還是莫回你那破觀了罷。你那兒舊友多,若是你同他們一一相認,還不會被靈鬼官擒住,打個屁股開花?”

見他二人貼緊說話,似有昵態,文寶珍甚驚,他只道小泥巴與文公子是死敵,怎麽就湊在一塊兒起來?且聽文公子所言,他竟也隨小泥巴一起升天了,這事更教文寶珍五味雜陳。

捆在身上的墨鏈子松了,文寶珍仆著灰起身,歉意地對小泥巴道,“對不住,我害你壞了規矩。”

小泥巴趕忙露笑,“不打緊,我見了你,反覺得開懷。我以為你因我而丟了命去了!如今你尚活著,我被賞一頓板子炒肉倒也值了。”

文寶珍又懶懶地笑道,“我聽你話裏的意思,是想回天壇山無為觀看一看罷。我那時替你遞書信,有幸蒙你師父收留,得了個‘迷陣子’的道名,說來,應算得你師弟了。”

想不到文寶珍竟與無為觀有這等緣分,且如今應稱其作“迷陣子”了。小泥巴吃驚。

“我想回觀去瞧瞧師父。”小泥巴撓著臉龐,赧然笑道,“我已有數年未見她了。”

夜風攬來一陣輕軟楊花,紛紛落落,灑了他們滿身。迷陣子忽沈默了片刻。再開口時,他卻換了副輕快笑容,“成啊,只是師父如今尚在閉關,你若回去,需等上些時日。何況我方才聽你所言,你如今是星官了,依天廷律法,不可與師父相認?”

小泥巴為難地點了點頭。

“那便遮著些臉罷。”文堅說,卻從懷裏取出一只紙面,戴在面上。原來他在廟會上買了只紙糊的面具,只是生得黑面獸牙的兇惡模樣兒,很是猙獰嚇人。小泥巴見他以紙面遮臉,心道,“是教人認不得你是文堅,卻認得你是羅剎食人鬼!”

他不像文堅這樣事事想得仔細,也忘記在逛街市時買個紙面,此時不由得有些懊惱。可垂頭看見臂上紅綾,又靈機一動。

小泥巴問迷陣子道:“寶珍,你方才是從哪裏認出我的?”

迷陣子慵懶地笑,“本來是不大認得的,可看到你那對眼睛,鬼靈精怪的,便又想起你是易情了。”

“不錯,看眼睛是最容易認出人的。”

小泥巴道,他解下臂上紅綾,蒙上了兩眼,又朝其餘兩人得意地笑道。

“所以,只要我將雙目蒙上,師父她老人家定認不出我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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